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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美国,做一个愤怒的美国人


胡铁花、姬冰雁 | 2023.07.29

2022年,在海外生活十八年后,我决定搬回美国。我离开时,美国还是小布什的任期,那时我对自己的国家谈不上喜欢,但我至少理解此处的政治和生活。这次回来,我渐渐明白要重新适应这个国家的很多变化。而这段重新成为美国人的过程,让我常常怒不可泄。

海外这些年,我不太关注美国的。这倒不是因为我憎恶自己的国家,只是在异国,有很多事、很多人分去我的注意力。不过,有时候是否关注美国并不是我能决定的事。离开美国不久,卡崔娜飓风横扫美国东南的新闻就天天挂在全球电视上。我的新朋友们问我,为什么小布什这么讨厌美国黑人?我张口却不知说什么,他们的观察没有错误,但也不能说完全正确。三年后,我在距离华盛顿半个地球的商场里,从一个巨型广告屏幕上看到奥巴马当选总统,改写了美国历史。我曾经以为有生之年是看不到黑人成为美国总统的,更想不到四年后他还会连任。

在我们小时候,大人总爱说:“在这个国家,任何人都有可能当总统。”这是为了使我们觉得自己的机会是无限的。2016年总统大选后,我好奇有多少人不愿意再说这句话。几十年前,特朗普不过是个纽约骗子,是个为了踏入上流社会不择手段的社会残渣。为了上新闻,他甚至伪装成别人给《纽约邮报》打电话,传播关于自己的绯闻八卦。基努里维斯1997年的电影《魔鬼代言人》里,阿尔帕西诺扮演了魔鬼,他住在一座穷奢极欲、塞满各种洛可可装饰品的公寓里——那不是电影搭建的场景,而是特朗普的公寓。如果MTV频道或网飞要拍摄一部《土豪窝》的节目,《魔鬼代言人》应该是第一集,以及之后的每一集。

image01 ▲ 2023年6月11日,佛罗里达州迈阿密,朗普持支特者戴上面具祝他生日快乐。

2016年选战中,特朗普的对手希拉里,此前曾在白宫扮演第一夫人八年,之后她成为纽约州议员,八年后她又在奥巴马时代做了四年国务卿。不管你如何看待希拉里这个人,她的确是美国历史上最有政治经验和资格的候选人之一。我至今还记得,在候选人辩论节目中,希拉里看著身边这个结结巴巴、胡言乱语的真人秀明星,脸上常常露出“我在哪儿”的困惑。我很明白那种感觉,但显然,对很多美国人来说这不重要。

特朗普获选那天,我请了病假,回到家里偷偷哭泣,巨大的耻辱和失望裹挟著我。当时我和很多人还不知道,特朗普尽然在这个位置上坐到任期结束,我们更没有预料到他能给美国带来如此深重的伤害。从那天开始,我曾经熟悉的美国急转直下,一路向著愚蠢、向著特权、向著罪恶狂飙。

很快,恶果现形。特朗普的高级顾问Kellyanne Conway将“另类事实”(alternative facts)一词带入公众视野,那之前我们更习惯用“谎言”来称呼这一类的事情。她宣布的第一个另类事实是,特朗普的加冕典礼是历史上最多人观看的加冕典礼。这当然是个谎言,但这已经不重要了。人们说,特朗普还来不及给他新说的谎言穿上靴子,这些另类事实就已经跑遍半个地球。到新冠肺炎开始的时候,特朗普政府制造的另类事实已经宛如脱缰的野马,肆虐整个国家。多亏福克斯“新闻”的帮助,这些野马跑起来还有翅膀。

很多美国人因为听信这些“新闻”,拒绝打疫苗,拒绝戴口罩。前几天朋友聚会,我遇见Fred,他是个成功的商人,生意全球都是;他也是个和蔼友好的中年人,对朋友和家人都非常好。但Fred也是福克斯新闻的忠实消费者,他告诉我“伊维菌素”是治疗新冠的特效药,而且比疫苗要安全得多。他的朋友测出阳性后,服用伊维菌素,药到病除。Fred表示,如果他也得了新冠,肯定会选择伊维菌素。而他和他的朋友是从哪里知道这个灵丹妙药的呢?福克斯新闻。Fred的岳父也在席间,听闻此言哈哈大笑。这个拥有一座牧场的男人对我说:“伊维菌素是给马吃的药,可以杀死马肚子里的寄生虫。Fred真是个蠢货!”

image02 ▲ 2021年1月6日,美国参众两院确认候任总统拜登胜出上年的总统选举期间,数千名特朗普支持者在国会外聚集。

2020年,我在异国看到拜登当选,特朗普离开白宫,本以为这是铁定的事实。但回到美国,我发现特朗普和福克斯新闻并不承认这个事实,他们的信徒也不相信此事。这让我终于明白为什么2021年一月六号,真的有人会去华盛顿颠覆政府,“恢复”特朗普的总统职位。小布什时代,我觉得政府里最可怕的人是所谓茶党,一群当时看来非常激进的保守派。时间证明我错了,和现在的保守派相比,茶党可爱得像Hello Kitty。共和党内拥护“让美国再次伟大的”人中,有人把德国盖世太保(Gestapo)说成西班牙番茄冷汤(gazpacho);还有人连高中都没毕业,就被选到国家部门工作。这位女士会给支持自己的选民寄全家福照片做得圣诞贺卡,在贺卡上你能看到她、她的儿子们都人手一把步枪。明年她就37岁了,明年的贺卡上她还能加上新出生的孙子。

回到后特朗普的美国,我并没有错过太多前总统创造的混乱。身在教育界,很难看不到佛罗里达州的恐怖运动。新任州长Ron Desantis最近宣布要对“觉醒”(Woke)宣战。这位共和党人在党内总统候选人的竞争中,遥遥落后于特朗普。为了赢得青睐,他效仿特朗普,讨好不富裕的白人选民,甚至说自己反对“常春藤名校毕业的华盛顿菁英”,虽然他本人先后毕业于耶鲁和哈佛。他也比照特朗普的行为,不断发出极度种族歧视的言语,最近他甚至支持佛罗里达州的一项教育法案,要在公立学校宣扬黑人其实是美国奴隶制度的受益者。我想,他可能很快会说纳粹集中营治好了犹太痴肥症患者——我这样说的时候,我的家人和朋友都觉得我在开玩笑,觉得这玩笑太过分了。但是真的过分吗?我们的总统候选人已经在洗白美国历史上最大的误点了!

回国半年,我渐渐明白这些虚伪的政治言论虽然不具备任何逻辑,但很吻合当下的社会气质。一个美国政客如今不需要讲真话,他/她要讲的是能够激起支持者反应的话。哪怕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,需要撒谎。而当他真的撒谎,他的支持者其实也知道他在撒谎,但他们都不在乎。一旦他当选为领导人,那些不支持他的人就完蛋了,他的信徒会狐假虎威,在大街小巷攻击这些异端。信徒把任何比自己左的人(有些人觉得成吉思汗也是左派)称为“玻璃心”,但他们自己却杯弓蛇影,去星巴克喝咖啡都要带著步枪壮胆。他们认为希拉里和拜登的儿子应该进监狱——因为福克斯新闻这么说,但同时他们觉得特朗普是猎巫行动的受害者。

这个国家曾经登上月球,今时今日如何退化至此?在太空里,宇航员拍下了地球的照片——蓝色的球状行星。我知道特朗普不是“地球是平的”这个傻蛋运动的始作俑者,但我觉得他和此类文化相互成就,共同撰写了美国历史的新篇章——“愚人纪元”。落笔时,几位州立检察官和联邦检察官正在准备再次起诉特朗普。在他们公布的材料中,我发现也许对治罪特朗普最具有攻击性的证人就是特朗普,他不断释放出让自己入罪的言论。但在“愚人纪元”,这些证据、法理不重要,特朗普目前还是最受支持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。支持他的人不相信这些材料,因此也不承认这些材料。政府的控诉不过是另外的不重要的事实。

image03 ▲ 2023年7月18日,加州州立大学鲨鱼实验室在海滩向初级救生员进行鲨鱼教育演讲时,手握灰鲭鲨眼睛。

我怎么能不生气?

但反观生气的自己,我又觉得这种生气本身也是当下美国社会的产物。我回来得越久,就越发现在今天的美国,好像每个人都在生气,这个国家已经堕落成为分裂的互相仇恨的部落组合。每个人都在仇恨每个人,没有人想听到除了自己以外的声音——仇恨和自恋自怜跨越了党派、地域。在没有事实的国度里,每个人拥有自己的事实。

这一周是探索频道的“鲨鱼周”,一连五天黄金档节目都是关于鲨鱼的内容。于是有人批判说只讲关于鲨鱼的科学发现,而不提“人类男子汉如何抵御鲨鱼”,这是自由主义媒体的阴谋——自由主义者希望美国男人都变得更阴柔;同一时间,也有人说“鲨鱼周”是种族主义的节目,因为太多内容都在关注大“白”鲨。一篇学生的论文试图证明《西线无战事》是在“宣扬战争的荣光,宣扬有毒的男性气质”,尽管这本书是人类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反战小说之一。但是对支持这个论点的人来说,一本书描述了战争就是支持战争。也有学生说我肯定恐同,因为我是直男。

这一类的争吵哪怕只是发生在流行文化场域已经足够让人头疼,但还有更多类似事情在更有影响力的政治圈发生。像我这么爱开玩笑的人,看到一家五口拿著枪拍全家福照片时,更多的不是想笑,而是哭。外国人永远无法理解美国人对于枪的非理性的执念,而作为美国人的我也无法解释这种执念,因为持有这种理念的人根本就不讲逻辑。他们表现得无所畏惧、刀枪不入,但会在Facebook专门发帖抵制新的《芭比》电影,认为这些电影会把他们的孩子变弯。这些人和其他美国人一样活在自己的泡泡里,他们关于外界所有的信息都来自于美国媒体。

在海外这些年,我清楚看到美国电影如何把美国人描绘成嗜血爱枪的暴力鬼。但更多此类图像其实来自于美国新闻媒体。二十年前就有很多研究表面,美国犯罪率实际上在下降,但新闻中关于暴力的报导却一直在上升。但现在,不管是新闻中还是现实里,暴力都在增加。2023年甚至还没有过完第三个季度,全美已经有超过400起大规模枪击事件,不是4起、不是40起,是400起。美国都市人看上去仍然保有文明的作风,并不是因为我们比别人更善良,而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身边有没有带枪的人、有没有精神不稳定的人、有没有想闹事的人。如果你在芝加哥插队,那么你就有可能被打上一枪;这也是为什么美国电影院里很少有人讲电话,因为真的有人是因为这样被袭击的。

image04 ▲ 2023年4月3日,美国田纳西州纳什维尔,示威者聚集在议会大楼外抗议,要求对该州的枪支改革法采取行动。一名示威者拿著一扇破碎的窗户,模仿著被枪射击的额头。

这都不是新鲜事,但如今你可能会因为敲错门被打死、因为上错车被打死,你可能会在纽约地铁上被人掐死,而福克斯新闻还会表扬凶手是个好人——社会对于有色人种和其他边缘化人的歧视和暴力紧紧相连。显然,现在光是有枪是不够的,光是能携带枪枝也是不够的,你还需要会开枪、能开枪。如果你没有开枪的权力,自由主义者就会偷走你的枪、把你的孩子变成同性恋。美国的确左右分歧很大,左派也有很多愤怒的暴力的人,但大部分拔出枪伤害无辜者的人来自右派,右派也是声称没有可能改善现状的政党。

我和我的美国式愤怒也不是完全没救,我依然不相信这个国家就要完蛋。在一切混乱中,我也看到一些让人欣慰的不同。比起二十年前的美国,现在有更多不同的人出现在公众视野里:彩色头发、纹身、残疾、男女同志、各国移民。他们看上去比以前更从容,很多以前没有这些人身影的工作场合如今也变得开放了。更多的真实的人涌现在我的生活里,我希望大家能看到和听到彼此,哪怕我们聊天的话题还是老生常谈。但听一个女人谈论堕胎,始终和听一群男人不同;听一个移民小孩谈论移民问题,始终和听一个本土主义者不同。

如果我们的新闻和政治里能多一些这样的真实,我们不至于如此愤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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